若论及西方美术史中最晶莹剔透的眼泪,非凡.德.维登(Rogier van der Weyden)笔下的泪珠莫属。而最痛彻心扉的诠释,莫过于收藏于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馆中的祭坛画《下十字架》。
时至今日,普拉多博物馆内依旧不允许拍照,此规则的好处在于“逼着”你全神贯注地看画,完全不需要考虑拍照打卡。因此,当你逛完拥有海量绘画藏品的普拉多博物馆后,巨大的信息量会令人身心俱疲。但最终你会发现,所有过目难忘的图像都是那些富有视觉冲击力的作品,就比如凡.德.维登这件被认为是早期尼德兰艺术中关于基督受难题材最具影响力的《下十字架》祭坛画。虽然此作在馆内并不具备像委拉斯开兹(Diego Velázquez)和希罗尼穆斯.博世(Hieronymus Bosch)那般拥有独立展厅的至高地位,这件画作仍会因感人至深而在你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件以凸字型示人的祭坛画是为鲁汶圣母院城墙外的大型弩手行会所属的小礼拜堂而作─位于画板四个上角的尖拱画框上装饰的四把小弩表明了此画的委约者。凡.德.维登根据福音书中关于基督在受难后从十字架上被卸下的记载,完成了这幅他毫无争议的代表作。画家以摇摇欲坠的无力感描绘了基督从十字架上被抬下的瞬间,他的双腿被身穿金色织锦披风的约瑟夫.阿里马太架着,其追随者、留着白色长鬚的尼哥底母用裹尸布拖着基督的双臂。在画面最右侧,抹大拉的马利亚弓着身子泣不成声;而前景身穿蓝色长袍的圣母玛丽亚则因悲痛欲绝而瘫软在地,她身后的红衣圣约翰和身着绿袍、可能是圣母姐妹马利亚.萨洛梅的女子几乎无法支撑她。她和她死去的儿子以相似的姿势倒下,这对生死相隔母子如出一辙的造型更强化了画面的戏剧张力。画中的大多数人都因悲痛而落泪,画家在这幅极具感染力的作品中如实描绘了面对巨大生死变故时人们的真情实感。而画中紧凑的人物排列、相互间肢体语言的交织,以及扑面而来的悲伤情绪,都如同一场近六百年前直击人心的舞台剧。
相较于意大利文艺复兴强调焦点透视、注重科学解剖,且力图打造具有理想化的和谐与唯美图像的艺术观,尼德兰文艺复兴则旨在通过细致入微的描摹来呈现真实且深刻的人类细腻情感。尤其是在宗教题材作品中,那种直戳人心的悲戚更能让信众感同身受。而凡.德.维登绘画艺术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对于画中人情感的真切描绘。身为西方美术史中首位描绘出明显哭泣人物的艺术家,他笔下晶莹剔透的泪珠,辅以精心构造、情感交织的画面布局,无疑给予观者和信众更加感同身受的视觉冲击。其初衷,在于引导信徒直面生死,并对基督所受的切肤之痛给予认同。
深受“弗拉芒原始派”两位初代名家扬.凡.艾克(Jan van Eyck)和罗伯特.康平(Robert Campin)的影响,凡.德.维登在《下十字架》中既展现出恩师康平笔下人物的硬朗轮廓、精确的细节及线条的紧绷感,又显示出他将凡.艾克改良后的油画技法有了更加纯熟细腻的应用。仅画中多个潸然泪下的人物便能看出,油彩相较传统蛋彩画(Tempera)的最大优势就是描摹细微事物时的光泽感。凡.德.维登笔下那些顺着人物脸颊滑落的泪花,有着如同珍珠般的通透质感;结合眉眼间那些细微神态的捕捉,传递出一种引导观者和信众共情的感染力,令人不自觉地感同身受。
凡.德.维登诠释人物浓烈情感的卓越能力被视为他对欧洲绘画的巨大贡献之一。在他完成《下十字架》约一个世纪后,被世人誉为“米神”(The Divine)的米开朗基罗据传曾留有如下评论:“佛兰德斯的绘画……会比意大利的任何绘画更令虔诚之人满意,因为意大利的绘画永远不会让他落泪,而佛兰德斯的绘画会让他泪流满面。”无论他这段话是否是在看到了凡.德.维登画中的眼泪后有感而发,但他却客观地道出了意大利与尼德兰文艺复兴在艺术追求上关于理想与现实、科学理性与人类感性之间的本质差异。
仅以此文悼念所有上周在香港火灾中逝去的同胞,愿逝者安息,生者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