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还是从读诗开始吧──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遭受的不幸,
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我的身体里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这是波兰大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的作品,译者西川,这首诗有很多译本,之所以选这个译本,主要是因为它的倒数第三句,“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我认为是所有译本中最好最精彩的,而恰好这句是整首诗的“诗眼”。再看看其他译本,限于篇幅,也只看倒数第三句:“想到曾经我是同一个人,并不使我羞愧。”这是胡桑译本,也还好,意思还是这个意思,但“我”在不同的历史时段必然存在的变化被淡化了,也许译者没有听说过特修斯之船的故事;“想起过去也没有困窘不安。我的身体感觉不到痛苦。”这个译者是马永波,他把这个句子拆成了两句,这倒不是问题,关键是诗中之意只是“青春无悔”这么简单吗?米沃什无论如何也不是汪国真;“想到我曾经是这同一个人并不使我难堪。”李以亮译本严谨平顺,亦信亦达,就是不生动,没有达成诗意上的精绝;“想到我曾是那同样的人并不使我难受。”沈睿译本问题较大,“同样的人”,同的是哪样?含混,指代不清,可能是最失败的译法。还有几个译本,这里就不一一引述了。
西川译本的成功之处,在于把“我”这个抒情主体,做了历时性的切分,这种看似刻意的操作,恰恰呈现了“我”作为一种脆弱的存在,在时间风暴中必然发生的变异。写到这儿,不禁想起木心一首只有一个句子的诗《我》:“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这是在写我还是在写雪?都不是,其实他是写路,由于天昏地暗大雪纷飞,迷路就是“我”的必然处境。在这样的处境中,人的命运面临巨大的不确定性,而这个不确定性带来的也是“我”的变数。
小说和电影里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故人重逢,面对一方的沧桑衰老,终于相认后的第一句话大多是:你都经历了些什么啊⁈由此可知,人是会经历巨变的,而且这个巨变甚至是难以避免的,因为时间和社会境遇都会势不可挡地参与到人的命运之中。由此可知,在“今我”和“故我”之间,山重水复,天堑通途,那些不可预知的道路,我们走过路过,终究还是错过了,因为人无法回头,时间不可驻留,我们一路走来,沿途留下一个个曾经的我,而带在身上的天知道还有多少最初的原型。如果是一个在精神上保持自觉的人(所有诗人都该是),那么“今我”永远会处于对“故我”的追忆和辨认之中,同时反观自照,以“故我”为坐标,辨别方位,校准方向,不断朝着“认识你自己”的目标靠近。时人常以“出走半生,归来还是少年”相期许,这其中的深意是什么?是说半世为人,虽然尘满面,鬓如霜,但我们初心未改,热血难凉,揽镜自照,还能窥见眼眸中的少年星火。
如此看来,“今我故我同为一人”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甚至可以称之为奇迹。从“故我”到“今我”,其间必然经历了无数探寻、坚持、幻灭、背叛、追悔、回归、重建的曲折历程,所以,也只有把一个混沌笼统的“我”切分开,才能进入波诡云谲的命运,在不同之我的比对映照中呈现生命本身所必然包含的复杂性,也才能在米沃什的云淡风轻中暗暗标注生命的重量。
米沃什是二十世纪最具代表意义的经典性诗人,他生于立陶宛,早年曾任波兰外交官,后辗转至美国,长年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教。虽然身处英语世界,但他一直坚持用波兰语写作。他的诗作既有对精神世界的洞察与探索,也有对社会历史的记录与参与。
一九八○年,米沃什由于“在自己的全部创作中,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性,揭示了人在充满着剧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胁”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在名为《诗的见证》的演讲中曾说“诗歌必须意识到自己‘可怕的责任’,因为诗歌不是纯粹的个人游戏,它还赋予‘人民那伟大灵魂’的种种愿望以形状。”由此我们可以想像,以米沃什个人经历的颠沛流离,以二十世纪世界历史,特别是波兰历史的残酷曲折,米沃什的诗歌创作该是承担着怎样的历史重压。然而,这首创作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礼物》,却以波澜不兴的宁静语调抹平了历史风暴。
彼时诗人年逾六十,已经在加州度过了十年左右相对平静的校园生活,而在世界范围,虽然不断有局部战争牵动人的神经,但冷战代替热战还是以新的秩序重构了世界格局。这时候,“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羨慕。”这样朴素的诗句就显得尤为意味深长:天知道多少殃及众生的灾祸,皆是起自占有之心。命运在牵动大风大浪之后,“我”和蜂鸟都在平静地劳作,人和世界两不相欠,大海,这永恒的存在依然存在,帆影在望,一种蕴含希望的秩序正在有效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