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英汉大词典》第三版。\英汉大词典编纂处供图

　　十一年后，朱绩崧回忆起与陆谷孙先生卧室相对的那一刻：

　　二○一四年初，正值农历新年，在他家的卧室兼词典编纂工作间里，陆老师告诉我，上海译文出版社正在酝酿《英汉大词典》第三版。那时，我坐在他床头积灰的枱式电脑前，他躺在衾枕横斜、吱嘎作响的大床上。他引用李尔王的话说：“决心摆脱一切世务的牵萦/把责任交卸给年轻力壮之人”，我这位年逾古稀的导师点燃了一支香烟，吐出一口“妖雾恶氛”(他忘了，我是哮喘的老患者)，然后建议我参与《英汉大词典》第三版的工作(他忘了，我还是懒癌的久病人)。在接下来的沉默中，我们俩都抖起了腿──是有点焦虑呢，还是有点期待啊?(《英汉大词典》第三版序言)

　　这是师徒交班(也许是“托孤”)的场景。我得知这个消息已是当年八月的上海书展上，我先是倒吸一口凉气，接着竖起大拇指。“陆老神仙”还没有到一百岁呢，平常他跟网友聊得热火朝天，这就撒手不管了?当个顾问也好嘛。而网名为“文冤阁大学士”的朱绩崧，职称就是讲师，要知道，现在很多部门招个职员都要博士，学术机构用人更是对品阶要求得没底线。《英汉大词典》乃千秋大业，就这么交给朱绩崧?尽管他那一年三十五岁也不算嘴上没毛，可是在“皓首穷经”的文科领域，大概还是连个板櫈都坐不上。况且，他的师兄、师叔、师伯以及更多的“德高望重”们就靠边站了?──这种事情只有陆谷孙能够做得出来，他常常不按常理出牌。

　　陆先生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毕竟《英汉大词典》是他的名山事业。他对朱绩崧的偏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朱绩崧刚留校时，陆先生在文章中就不无得意地提到：“距我最近的一位，在完成博士学业之后，经过与人PK试讲，留校任教。他从我这儿学去一样不太合乎时宜的东西，就是想做閒云野鹤，教好书的同时，读一辈子杂书，以讲师终老，甚至给发配去当图书管理员，都无所谓。要他服从今日国内学术界横行的或显或潜的规则，他觉得有悖真正的学问之道……”(《提升及其他》，《余墨二集》第三百零七页)不合时宜，閒云野鹤，教好书，读杂书，不悖学问之道……陆先生这是对着镜子看年轻版的自己吗?二○○九年，他的文集《余墨二集》出版时，给他作序的是朱绩崧，显然，排资论辈那一套，在“老神仙”的心中没有多大位置。英汉大词典编纂处副主任张颖还曾透露，陆谷孙跟她讲：“《英汉大词典》作为一个旗舰产品要再往前走，需要一股能破坏的力量。朱绩崧东一榔头西一棒，可以给《英汉大词典》带来不同的东西。”交棒朱绩崧，他考虑的根本就不是个人名利，甚至也不是个人喜好，而是着眼未来、发展，让《英汉大词典》能“往前走”。

　　这是陆先生考虑已久的问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编词典这种活儿，要说有光环最多一秒钟，长年累月的是寂寞乃至枯燥。一九九一年在《英汉大词典》即将出书之际，陆先生谈到“牺牲”：“既然是一项事业，它就要求牺牲，我们大家都在不同程度上已经并继续在作出这种牺牲，而乔艾宓、钱永心，还有杨西冈等七位老同志，更可以说是献给了《英汉大词典》的祭品。”(《关于生和死的思考》，《余墨集》第一百八十一页，复旦大学出版社二○○八年四月版)这不是风光的差事，而是悲壮的事业。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我们不能拿道德绑架年轻人，让他们有动力，首先得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陆先生早在二○○七年就感慨过“后继乏人”：“这些年来，此间词典编纂领域的团队后继乏人，这又与学术界把词典编纂成果边缘化，出版界为词典付酬设限轻薄苛严有关。”他羨慕：“牛津大学出版社制作词典历两个半世纪而不衰，得以物色、训练并起用一批又一批熟悉又热爱词典、并由此而愿意献身语文事业的俊才，如此涓涓不壅，这当是最令人钦佩又艳羨的成功特色之一。”(《涓涓不壅──〈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七版序》，《余墨二集》第五十一页，复旦大学出版社二○○九年二月版)一个学术项目的持续，人是关键。所以，当朱绩崧出现的时候，我都能想像得到“陆老神仙”的眼前一亮，有一颗词典种子，太不容易了，他的决然选择为的是事业的延续。

　　朱绩崧当然不是白给的，在本版《英汉大词典》的序言中，他讲了高中时代读词典的因缘，谈了追随陆先生学习承接前辈遗风的过程，以及他的论文和研究方向，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资格”。其实，我更看重他宣称的新版理念：深度社会化和高度数字化，前者强调吸纳多学科、跨领域内容，让世界各地的“志愿者”参与进来，提供语料、书证，后者蓄意开发数字版词典以适应当下使用。我还特别注意到这个团队的年轻化，年富力强才最有创造力、创新性，也更值得期待。

　　一本词典的成功与否，有待于读者和学者去检验，但是，《英汉大词典》的这种以新人、新风推陈出新的思路，值得肯定。记得陆谷孙先生曾译艾略特诗：“去岁词语去岁闻，来年愿听雏凤声。”并充满期待地写道：“愿少年新进不断把《英汉大词典》的后续工作做下去，发扬复旦外文系由已故葛传槼先生开创的英汉辞书编写传统，青出于蓝，雏凤声清……”(《〈英汉大词典补编〉小序》，《余墨集》第一百二十六页，复旦大学出版社二○○九年六月版)相信朱绩崧们努力捧出的成果，会让陆先生含笑九泉。